各自孤獨

一
總有一天我會長成我希望的模樣,整個城市都在熟睡,唯獨穿過人潮的我,眼角和琴弦掛滿雨水。
我會把我的那些年少輕狂全鎖在我的琴盒里,等被琴弦吹成來年春天里的漫天花蕊。
那時我希望你在場,能聽我用心的唱,唱這些年我冰冷地走了多遠(yuǎn),心臟卻依然為你滾燙?!?/p>
小時候我認(rèn)識的第一種樂器是口琴,他每次回家都裝在行李包里的口琴,短小閃亮,琴身畫著漂亮曲頸的白天鵝。
那時候他才二三十,生命茂盛如同夏月的樹木。他穿白色的襯衫,頭發(fā)三七分,臉龐干凈。每次背著包回家,他都笑著把我抱在他的膝上,用口琴給我吹《致愛麗絲》,眼睛神采奕奕,想想那畫面真美麗。
可轉(zhuǎn)眼諸事俱已蒙塵,他鬢角也都白起繁星。二十年來,他流浪過很多城市,吃過太多苦,去年還經(jīng)歷了一次非常危險的車禍,然而老天終究不忍,給了我們僥幸。
沒有出事以前,十好幾年我們平平淡淡,過著波瀾不驚而又稍微拮據(jù)的日子。
他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不打我了。在每年僅有的呆在家里的幾天,他變得不那么啰嗦,不用筷子摔我的手,不讓我跪石板。同樣,他將客廳的電視搬走,沒收我收藏的CD,沒收我的武俠小說,每次回家習(xí)慣性地翻我書包檢查作業(yè),干凈利落,一切只是為了讓我好好念書。
他對自己也像對我一樣嚴(yán)厲。她離開的十年后他終于戒掉煙,不那么酗酒。他嘗試將飯菜做的香且鮮美,他勾芡調(diào)料,和面拌菜,在煲好的湯里點綴香噴噴的腌菜。燒菜成了他生活的另一部分,沒有女人打理的家,他要學(xué)會很多。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試著回憶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總能讓我莫名的感動。
他那時便認(rèn)為我到了懂事的年紀(jì),然而至今我都覺得自己并未完全懂事,我嫌他做飯?zhí)^油膩,不喜歡兩個男人在家里沉悶不語。很久后我才有一種愧為人子的感覺,我再努力一世也償不完他深遠(yuǎn)的關(guān)愛。
記憶中冬天早晨,天剛亮氣溫還低得很時他起床,在茶壺里煮好雞蛋煲好粥,然后出門幫人家蓋屋。他的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白天干活,傍晚看一會兒豬圈里新生的豬崽子,晚上睡覺前洗好蘋果放在我的書桌上。
冬天一過他就收拾好行李和村里其他人又一次去往那些繁華而孤單的大城市打工。對于他來說,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孤單。
他只要求我認(rèn)真學(xué)習(xí),但好像我并未做到,他不再跟我講那些大道理,因為他知道我全明白。后來我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再后來考上了一所不算太差的大學(xué),但很多時候我還想回到小時候拿著作業(yè)本問他,這篇作文該怎么寫,這道算數(shù)該怎么算。
二
人生入手的第一把樂器是大二花了120塊錢買的二手吉他,到手時一弦二線已經(jīng)老化,但琴箱效果還很好。那時二手琴斷掉的二弦一直沒補上,學(xué)校地超的琴行一直不開門。我只能每天無聊的爬格子。
以前地超琴行開門的時候,每次路過那間小小的琴行,我都能看見抱著吉他認(rèn)真彈琴的男孩女孩們,從小時候起,夢里那些黑夜里彈起的無邊的彩色琴弦對我來說都有種致命的誘惑。
我記得琴行的那個老師,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她抱著琴翹著腿坐在學(xué)琴的幾個人中間,綁馬尾穿白色襯衫,低著頭,眉眼含笑。她纖長的手指彈撥著那些金屬琴弦,委婉好聽。
那時候我就在想,會彈琴的人一定都很溫暖吧,不然怎么會彈出那么好聽的曲子,讓聽到的人不想走開。
后來帶我自學(xué)吉他的糧子哥說,學(xué)會了C、D、EM、G幾個調(diào)你就可以彈很多歌,像張震岳的《再見》,五月天的《溫柔》……
其實我最想彈《致愛麗絲》。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十多年前他在異鄉(xiāng)流浪時,陪伴在他身邊的能是什么。我想一定是那把他每次回家都揣在口袋里的銀色口琴。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遠(yuǎn)方的日子里他應(yīng)該是想吹給一個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女人聽的,用最寂寞的心最干凈的嗓音唱出最寂寞的聲音,但入眼的,都是陌生至極的闌珊燈火。
可后來,他滿手的水泥和污塵再也碰不了那把銀色的口琴。他臉上生出皺紋,褶皺被建筑水泥的灰塵填滿,時間蒼白的尾巴也爬上他剪短的發(fā)梢,蔓延至發(fā)根、生命的內(nèi)里。
他的眼窩開始深陷,他忘掉了她,開始為一個要上學(xué)要吃飯的孩子苦苦打拼。
那個孩子是那個女人留給自己唯一的紀(jì)念,也是自己的全部。
后來,他放棄了一切自己愛的東西,可口的飯菜,白凈的襯衫,三七分的發(fā)型,還有,那把畫著白天鵝的銀色口琴。
后來,他都忘了把口琴扔在了什么地方。
只是那個女人還在筆記本的角落和他午夜的睡夢里盤桓不去。
他不知道,有個孩子之后再也沒聽過《致愛麗絲》。
他不知道,那個孩子曾經(jīng)用那把口琴稚嫩的吹著《致愛麗絲》。
他不知道,那個孩子循著他走過的路,走到少年。
而他卻自此老去,永遠(yuǎn)老去。
三
去年冬天,他出車禍的時候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河北念書,那時全家人都瞞著我。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像往常一樣開著他的摩托車去縣里干活,在鎮(zhèn)上田野里一個轉(zhuǎn)角被卡車撞了,他的半邊腦袋和摩托車一樣被壓變了形,肇事者至今沒有找到。那時他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閻王殿,車禍撞到的半邊腦袋塌了下去,血流一地,誰都覺得他救回不來了。
鎮(zhèn)上的醫(yī)生只看了一眼就說要么送去縣醫(yī)院要么準(zhǔn)備后事吧,我奶奶抹著淚不知道怎么辦,爺爺臉色鐵青一直嘆氣,最后是親戚把他送去了縣醫(yī)院。
沒想到他的命出奇的硬。他挺過了手術(shù),走過鬼門關(guān),在床上昏迷半個月就醒了。聽姑姑說他旁邊一個比他傷的還輕的小伙子躺了三個月了都還沒醒,他的命是真大。
那半個月他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每次醒來都想伸手拔掉身上的各種輸液管,后來我才知道他雖然挺了過來但腦子已經(jīng)不好使了,他醒來之后一直吵著說要下床要出去要干活,奶奶攔都攔不住,我那時還在河北,還是我兩個表哥在老家的醫(yī)院病房給他端屎端尿,在他發(fā)瘋的時候看住他。
每次想到這里我都特別難受,他在鬼門彷徨的時候他唯一的兒子卻不在身邊。
他唯一的兒子卻不知道。
我得知他出事時是他在家休養(yǎng)時偷偷給我打的一通電話,之所以是偷偷打的,是因為我姑姑和奶奶把他的手機藏了起來,就怕他打電話告訴我。
但他還是打給我了,那天接電話的我明顯感覺他說話聲音變了,那種聲音很像大病一場后的虛弱無力,嗓音很細(xì),聽著又像在忍不住的抽泣,我覺得一定出事了,果然問著問著就問出來了。
我掛了電話去買了車票,第二天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那夜的火車我坐的極為難受,我和他十好幾年來平平淡淡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天,而且年齡越大我越覺得我和他之間的溝通越來越少,小時候他從外面回來我還會撲進(jìn)他懷里,他還會把我抱在他的腿上用口琴給我吹《致愛麗絲》,可是自從初中之后,我和他再無話可說。
我回家該怎么面對,我沒有想過。
在家照顧他的姑姑看見我回來先是進(jìn)屋把他罵了一頓,說“讓你不要打電話,你怎么不聽話,你這又沒大事了,孩子在那么遠(yuǎn)你讓他來回跑一趟多累?!比缓蟀盐依鋈ブv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還有沒有事,我腦子里一直是第一眼看見的那張發(fā)腫的臉(眼睛腫的已經(jīng)變形),和拿掉帽子后癟下去一塊的腦袋,姑姑說他忘掉了一點事情,醫(yī)生說能不能記得起來還得等第二次復(fù)查后再說。
回到家時已經(jīng)入冬,我在家呆了三天發(fā)現(xiàn)一切還算穩(wěn)定,那天晚上和他睡一個床,我在那頭,他在那頭,朦朧中我感覺有一雙很暖的腳正捂著我冰冷的腳。
因為從小身體差,每到冬天我就手腳冰涼,小時候都是他把我被窩里冰冷的腳給捂暖的。
那夜感受著腳心的溫?zé)?,我終于沒忍住,在枕頭邊低聲抽泣。
我怎么不知道,他從病床上一醒來就吵著要去干活是為了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他偷偷打電話給我是為了什么。
他已經(jīng)那么孤獨了,不能沒有我。
他已經(jīng)老去了,不能沒有我。
我們已經(jīng)那么久沒說話了,忽然間他就好像要消失了,他怎么不怕。
我怎么不怕。
寒假放假的時候我陪著他去醫(yī)院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就是在沒了的半邊腦殼上接上一個人造腦殼。出院那天大年三十,我聽著這整個城市的鞭炮聲,暗自失落。那是一種絕處逢生然而對于生活仍舊無能為力的失落,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多年我們都走過來了,這么危險的車禍他都挺過來了,能壓垮我們的還有什么。
出院后他整個人又消瘦了很多,第一次手術(shù)后好不容易消腫的眼睛又腫了起來。除夕夜我在院子里放了煙花,他在屋里煮湯圓和餃子。我看著在夜空里燃燒過后變成灰燼的煙花末,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這些年我和他一如既往的孤獨,各自孤獨,除了小時候的回憶,我和他幾乎從未敞開心扉好好談過一次話。
我至今還記得從河北匆忙回家跟姑姑聊了很久后問他的第一句話。
那天我蹲在他床邊,看著他塌了一半的腦袋和腫的睜不開的眼睛,酸著鼻子跟他開玩笑說,你認(rèn)得我是誰嗎。
他看著我用像抽泣的嗓音說,怎么會不認(rèn)得。
你是我的乖兒子啊。
(作者:青子,來源:片刻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