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的時候不說話

丁一晨

早晨起來，一杯蜂蜜水下肚，迷迷糊糊中打開冰箱，拿出每天都要吃的辣醬。忽然發(fā)現(xiàn)，瓶子里什么都沒有了。

第一個念頭，就是給姥爺打個電話，讓他再給我做一瓶。電話剛剛撥出后，猛然想起，姥爺已經(jīng)走了半年。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來襲。姥爺走的那天，我就像做夢一樣，因為我還處于以為姥爺仍然“活著”的那種狀態(tài)里?？粗車У康挠H朋好友，他們有的淚眼婆娑，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默哀低頭，可我潛意識里始終無法接受姥爺去世了這個事實。直到半年后，這瓶姥爺親手做的辣醬沒了，我才真真切切感覺到，我真的失去了一位親人。

親人去世的感覺，就像飲一杯紅酒。開始不醉，可后勁太大，需要好長一段時間來解這杯“愁酒”。你知道嗎，在人死的那一刻，你并不會感覺到他已經(jīng)離開了你。這個人已經(jīng)融入到你的生活和習(xí)慣中，有一天，當(dāng)你的生活因為這個人的離開而改變，你才會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是真真正正地沒了。

我最喜歡吃姥爺做的辣醬了。我天生不能吃辣，可又喜辣味。姥爺寵我，特意為我制作一種不辣的“辣醬”。姥爺親手種的辣椒，挑的不是很辣的品種，成熟后和自家種的西紅柿調(diào)配，就做出一種“怪味辣醬”。我這么一吃，就是二十幾年。直到姥爺去世前三個月，他還為了做辣醬，騎著他的破三輪車，去菜園子里采辣椒。

原來親人離去，是這樣一件讓人無法接受的事。

因為那個人已經(jīng)融入了我們的生活，他的離去使我們的生活發(fā)生改變，這才是更令人傷心和無法接受的。

平時有什么喜事，我第一時間就會給姥爺打電話。委屈了，也是第一個打給他。書出了，第一個拿給姥爺看，因為他要去外面和李老頭、王老太炫耀。辣醬沒了，也要告訴姥爺，讓他再給我做。姥爺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可這一部分，就像拿刀硬生生從身上剮去的一塊肉一樣，從我的生活中剔除了。那塊肉就這么掉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血就嘩嘩地流開了。后來的疼啊，那才叫難受。等傷口愈合、結(jié)痂、好了，那也到了我終于承認(rèn)這個人離開的時候了。

每到姥爺?shù)募扇?，家人總要燒一些他平日里穿的衣服。姥姥說，這些東西姥爺都沒有帶走，老規(guī)矩說要把這些東西帶到天上去。可我覺得，這個老規(guī)矩，只是讓我們活著的人不要睹物思人吧。

人走了，就真的走了。他的衣服，他的鞋帽，他曾經(jīng)的生活用品，擺在家里突然覺得很突兀。倒不如一并燒了，了卻相思。

在我們?nèi)松潭處资曛?，會有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到來與離開。老人只能陪我們二十幾年，父母呢，二十多歲時我們羽翼豐滿，就離開家有了自己的生活，以后有了孩子，我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也是那么短短二十幾年。等他們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也只剩下孤獨的你。其實，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獨的。孤獨是一種常態(tài)，是我們今后一直要面對的生活狀態(tài)。

后來，我再也夢不到姥爺了。我曾質(zhì)疑自己是否真的把姥爺忘記了，也抱怨姥爺在那邊狠心，連我的夢里都不肯走進去。其實啊，生活每天更迭著，每天推著我們走，每天遇到的新的事、新的人，不停沖擊著我們的記憶與眼球，直到我們把過去淡忘。提及他，只是一聲長嘆。到后來，連我們這些記得他的人都不在了，這個人，才是真真切切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每到這時，我都會遙望宇宙，它那么大，那么廣闊無邊，它有多少億歲了？我的那份悲傷啊，散開在這茫茫宇宙中，如一粒塵埃，是那么渺小。人，此刻在它面前，也是那樣微不足道。

今年的新書快畫出來了，姥姥說，燒一本給姥爺看看吧。我說，不燒了，姥爺?shù)睦匣ㄧR還在家里呢，我等著他到夢里來拿，我把這本書，讀給他聽。

其實啊，我是想留著這副老花鏡，好有個念想。

親人去世了，確實就像飲一杯紅酒，而我這股子后勁，還沒有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