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奶奶

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之后,我奶奶的記憶顛倒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已然不能清晰準(zhǔn)確地把我們這些晚輩對號入座,印象深刻的卻是已經(jīng)去世的爺爺、凋零的娘家親戚。她認(rèn)為爺爺只不過去趕山會了,隨時要回來吃飯,所以生火做飯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情。然而,她常常到灶邊取了柴火之后,卻突然忘記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便常?;秀遍g就地蜷在草窩里半夢半醒,一躺就是半天。她不知道何處如廁,失禁的便溺臟污了她的衣褲,子女不能時刻在身邊的時候,晾也不急洗也不急,便如是反復(fù)地穿。她甚至不知道規(guī)律的一日三餐,送飯過去也不知道吃,常常拿著一個包子怔怔地看。
去年夏天我休假回家看她的時候,但見她不厭其煩地從水缸里舀出一瓢瓢生水,刷鍋添水、生火燒鍋,再不斷重復(fù),毫無目的和意義。我用力呼喊她,不知道她是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還是認(rèn)得我卻叫不出我的名字,數(shù)次錯誤讓我心灰意冷。我是那么想陪著她,但是又那么怯懦地不敢見她,我怕我看見這個奶奶之后不敢回想曾靜的那個奶奶。
在北方農(nóng)村,繁重的勞動會粗暴地將母愛與嬰兒分割,小孩一般都是祖輩帶大。作為長孫,把我?guī)Т笤谀棠萄劾锓路鹨呀?jīng)不是義務(wù),更多的是一種權(quán)利。我不曾記得母乳的味道,也難以回憶母親懷抱的溫度,但是我卻忘不了奶奶貧瘠的乳房,以心理意義大于生理意義的形式伴我成長。我更忘不了無數(shù)個酷熱的午后,洋槐葉子帥選出殘破的陽光,斑駁地投在奶奶背上,的確兩短袖下面是大地一樣的的肌膚,就連最躁動的孩子也安靜下來。在物質(zhì)貧乏缺少娛樂的童年時代,漫長的農(nóng)村夜晚總是讓我充滿恐懼,生怕突然被方才電視劇里的鬼魅攝走,那前方閃爍的點點火光,就像滿天的繁星一樣,是我唯一的寄托和希望。
與父母之愛不同的是,祖輩對孫輩的感情近乎溺愛。父輩們常說,奶奶節(jié)儉幾乎到吝嗇的程度??峙驴嗳兆永镒哌^來,又要照顧一大家子人穿衣吃飯,祖輩人往往如此。我也常常記得奶奶買幾個水果,總要找個地方藏起來,哪個先爛吃哪個,只有我去時便能吃個好的。我離家上學(xué)時奶奶來送我,給了我一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塑料包,那是她不知道省吃儉用多久才攢出來的50塊錢,我至今記得那油膩膩的零票散發(fā)出咸咸的錢味。學(xué)?;锸彻训棠虖碾u鴨屁股里摳蛋,用鹽分對抗時間,帶我返家時帶走,幾年里往返如是。
養(yǎng)育我的時候,奶奶正當(dāng)盛年,腰桿挺直臂彎有力,背著我繞村子一上午也不需要休息。等待我的時候,奶奶掐算我回家的時間,有了消息就有了村頭站立的盼望。后來她中風(fēng)了,去看我的時候就要拄著拐杖,一腳深一腳淺。我未曾察覺,70多年的時間逐漸把她的背彎成了一張弓,一次又一次地射出兒女子孫這些箭。這一支支的箭散落在老屋隔壁的瓦房、鄰村的黃土地,還有白山黑水、黃海之濱、紅墻腳下,有的她能時刻撫摸,有的她只能日思夜想,終生沒有去過。
弓終于折了。APEC期間我在單位值班時接到家父電話,知道奶奶突然重病不起,已經(jīng)不能吞咽,意識也不清醒,恐怕去日無多。辦理完公差我連夜趕回家,走到村頭我雙腳卻如同灌鉛,我膽怯地仔細(xì)分辨每一個細(xì)小的聲響,因為我害怕哀樂會擊碎我僅存的幻想。等到小心翼翼邁進家門,便見一眾子女圍坐在炕,奶奶已經(jīng)妝容整潔地穿上壽衣,看著奶奶艱難起伏的胸膛,以及不被意識控制的痛苦掙扎,頓覺錐心錘肺,不禁淚流滿面,實在不忍多看一眼。正寢的奶奶并沒有馬上壽終,按照老家傳統(tǒng)的說法,命里擔(dān)著的人沒有到齊,將死者就不會安息。其實這樣的最后一面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自我安慰罷了,因為奶奶已經(jīng)沒有意識沒有言語。
隔著時間的惜別是最痛苦的事之一。奶奶去世那天,我兀自走在胡同里,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些童年中逃避父母體罰的驚恐飛奔,想起已經(jīng)人死燈滅,只覺天昏地暗無所援依,古人所說的“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大抵也是這般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