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韋娜

01

最近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

比如，她拿著雜志，指著上面的宋慧喬開心地問我，這個是你嗎？

當然不是。

她小心翼翼地翻到后面，指著另一個漂亮的韓國女明星問我，這個是你吧？

我欣喜若狂，媽，在你心中我有那么美嗎？

我的眼睛最近看不清楚了，總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想你的時候，就看看這些畫冊，覺得哪個都像你呀！

說完，她笑了，我卻哭了。

我想給她配眼鏡，她卻拒絕佩戴，我又沒文化，不裝文化人。而后，她安慰我，我又沒瞎，照樣能照顧你，你怕什么？

其實我并不怕，只是心疼她。

突然覺得母親就像個戰(zhàn)士一樣，可突然之間你發(fā)現(xiàn)這個戰(zhàn)士老了，她的眼睛渾濁了，開始看不清萬物，唯有看到你的時候，滿是光亮。即使看不清你，她也要一遍遍地猜你，直到你開始不耐煩，她依然執(zhí)著地問哪個是你。即使你已經(jīng)長大，不需要盯著，她依然覺得你是個孩子，處處需要照顧。

02

回到家，我特別喜歡幫她整理東西，因為每次都會聽她說從前的故事。比如，這次我從衣柜下翻出來一雙小鞋子，紅色的，早已褪色，我早已記不清這其中的故事，但媽媽還記得。

她說，很多事情她都忘記了，但只要關(guān)于我的，她卻記得那么清晰。她說那時我上幼兒園，恰逢她闌尾炎動手術(shù)，我就是穿著這雙紅色的鞋子給她跳舞，唱的就是所有小孩子都會唱得“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蹦蹦跳跳真可愛……”

她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小時候只學(xué)會了唱這一首歌，就是沒其他女孩那么靈活。一次幼兒園跳舞，好多小朋友都被挑中了，唯有我被剩下，回到家后，我只好一遍遍跳給她，委屈得淚流滿面。

她私底下特意找老師，問我為什么不能登臺。

老師無法回答她，她卻找到了真正的答案，自己的女兒太笨，好多動作都記不住，在那一個人瞎跳，根本不看老師的指揮。

媽媽抬起頭，笑了：“這才是我的女兒，千篇一律的東西不適合她?！?/p>

多年后，我一直問她這句話的含義是什么。

她會說，只是不想讓別人覺得你笨得可憐吧！

盡管后來如她所愿，我讀了一所很好的大學(xué)，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在北京猶如浮萍漂了很多年，從沒放棄過夢想，每天夜晚堅持寫作，后來還出了書，她卻依然覺得我很笨，每次來到北京，都會默默地幫我收拾房間，把我常用的東西收拾到找不到，看到我找得滿頭大汗，她笑我“笨得可憐”。

我讓她幫我找，才慢慢發(fā)現(xiàn)，她也找不到，而且比我更著急，像做錯事的孩子，怕我說她亂碰我東西。事實上，我也只是心疼她，因為她慢慢也會忘記很多事情，我真怕有一天她也會忘記我。

仔細想來，我也唯能接受她說我笨得可憐，那埋怨的語氣中也盡是溫情脈脈。但我也怕有一天，她不再說我笨，那意味著我真的已經(jīng)長大，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03

我愛過一個人，曾興高采烈地帶著他去見媽媽，她待他特別好，小心翼翼地侯著他，在她的邏輯世界，仿佛她對他格外好，他才會對我好。但這個男人并不愛我，她是從一開始就看清的，卻也不說破。

而后，我和他分手了，他說原因就是我們不合適，通過朋友，我明白真實的原因是他愛上了其他的女孩。我不敢告訴家人，只好把這件事默默地放在心里，整夜的流淚。她有時會夜里打電話來，說又夢到了我，但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心有靈犀，不然，為何她總會在我十分悲傷時打來電話呢？

其實，她經(jīng)常用羨慕的語氣說，誰家孩子又結(jié)婚了，誰家女兒生了個大胖娃，卻從未催過我，讓我慢慢來。她很少問我們準備到什么階段了，也從不埋怨他從未給她打過電話，她只擔心他待我好不好，并無其他要求。

直到那年春節(jié)，她突然開始張羅給我介紹男朋友，我臉色羞紅道，我這種有男友的，就沒必要再去相親。

媽媽卻說，你那男朋友我早就勸你要放手，那男孩從不肯在你面前低頭，其實并不合適咱。

我知道她早已看清這一切，卻不愿說破，她知道我一直在這段愛中迷途，卻依然不愿點破我。我問她，為何每次非要等我碰到頭破血流，她才肯慢悠悠地告訴我真相。

她總說，好多事情都需要去嘗試，去經(jīng)歷也是一筆財富。她知道我是固執(zhí)的，難以被說服，又能顧及我的顏面，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在我面前撕破，我想，能如此照顧我情緒的，也只有她吧。

04

她很少說教我，甚至和我的聊天都是沉默的，因為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看書，她不忍心打擾我，只有在我睡著的時候，會輕輕地給我蓋被子。每天晚上，看我熬夜寫作，她不像其他人那么阻擾我，反而羨慕道，會寫作的人真神奇，我好期待有一天能看懂你寫的故事。事實上，她大字不識幾個，但自從我寫了書，她居然開始去認字，只為了能讀懂我的世界，我卻一直覺得我和她隔著一條銀河。

直到有一次，我們一起在擁擠的街頭迷路了，我并沒有問路，卻靠著自己的直覺找到了出路，她好像很開心，問我還記得小時候嗎？

那時，我讀幼兒園，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迷路了，她發(fā)瘋一樣四處找我，幾乎把那條街走了個遍，卻依然沒有找到我。山東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有一個親戚說，算了，一個女孩，丟了就丟了吧！

她卻一直堅持找我，最后，她報了警，終于在一個麥垛旁找到了我。

我哭著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她也哭，什么都可以丟，唯有你不行。

兒時的記憶好多我都忘了，但那天我記住了這句話，那就是無論無何不能迷路，真心愛你的人會著急。

我依然記得她每次哭，都會拉開衣服，讓我看她肚子上的疤痕，她的肚子很丑，上面縫了十三針，像一條扭曲的傷口，隨意地貼在上面，我從不敢正眼看她肚子上那條疤，而她似乎也不愿與我多聊如何生我，如何難產(chǎn)。

我經(jīng)常站在她的照片前看她年輕時在部門拍的照片，年輕時，她那么美，被一個畫家畫成了水墨畫，鑲嵌在水晶盒里，特別清新，特別美好。我時常有一種錯覺，覺得那不是她年輕的時候，畢竟眼前的她，分明衰老了，一道道皺紋，一張被陽光曬黑的臉，還有那雙因過度操勞而長了繭子的手，那雙日益渾濁的眼睛，好像總想給我聊聊天，又分明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即使開口說話，也是：

“你還記得那個……嗎？”

“有一天，我記不住回家的路，你會找我嗎？”

她的每一個問句都很謹慎，卻用那么隨意地語氣說出來。

當然會找，會不竭余力地去找，就像當年你找我一樣，什么都可以丟掉，唯有你不行。

當然，我根本不會讓你丟掉。還有，即使你看不清我的模樣，但我記得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