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夢怡木木是一個小丑。是的，我強調(diào)這一點。因為她沒有好看的，閃閃發(fā)亮的小夾子，也沒有粉紅色的連衣裙。她只是一個糖果屋里發(fā)送氣球的小丑。糟糕的小丑，她必須穿著厚厚的動物套裝，把整個人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起來。那是一只熊貓的造型，笨拙而難堪的熊貓，被粗暴地套在女孩瘦小的身體上，多么地委屈啊?？墒悄灸鞠耄@樣也好，別人就不會看見她的臉了。其實木木長得一點也不丑，相反，她可以稱得上是個好看的女孩子。有紅紅的臉和熠熠生輝的眼睛，笑得時候會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只是在木木的右臉頰上，眼睛下側(cè)有一道丑陋的傷疤，像惡毒的爬形蟲一樣盤踞在她的臉上，終于撕碎了女孩所有的自尊，讓她再也不敢在人群中驕傲地抬頭。小小的她認(rèn)為自己是有罪的。她看過童話書里對天使的描寫，有陶瓷一樣純白的皮膚和笑容。每當(dāng)這個時候，木木總是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是這樣一個有著深褐色疤痕的女孩她想上帝一定是為了懲罰她，所以奪走了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木木關(guān)于媽媽的記憶是在七歲以前。她記得媽媽是個好看的女人，喜歡穿顏色鮮明的衣服，水紅色的雪紡裙子，或是燦黃的珍織套衫。她覺得媽媽就像是只美麗斑斕的蝴蝶，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絢爛的痕跡。媽媽總是給木木編好看的麻花辯子，給她做各種精致可口的小點心，并且在臨睡前講一些動聽的故事。那可真是些美麗而迷人的故事，有會唱歌的小意達花，住在城堡中的公主，被奶奶帶去天國的小女孩……然后媽媽會笑盈盈地看著沉睡了的木木。這個眉目間有著不合季節(jié)的憂傷的女人只有在面對她小小的女兒時，才會甜美地微笑，好像全世界的幸福都被她收攏在掌心，充斥著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那么神情激越地舞蹈著。木木沒有爸爸。這是個遲來了很多年的事實。是樓道里的婆婆告訴她的。這些年老的女人拉住木木的手，說，可憐的孩子啊，就這么被狠心的爸爸拋棄了……木木的腦子轟的一下變得空白了。爸爸，多么生疏而陌生的名詞。他是誰，他會給自己編辯子嗎，會做小點心嗎，會在睡覺前講故事給她聽嗎?很多新鮮而奇特的意象充斥著女孩的思維。她開始對這個爸爸產(chǎn)生了好奇感?？墒撬憛捘切├先四樕系谋砬椋覟?zāi)樂禍或是同情憐憫的，好像她是一個沒有人要的，被遺棄了的小動物，這多讓人厭惡啊。木木掙脫了她們的手，飛快地跑回了家里。走進廚房的時候，她聞到了雞蛋和蔥花的香味。她看到媽媽正忙碌著為她準(zhǔn)備晚餐。她說，我的爸爸呢，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媽媽拿碗的手頓了頓，隨即又微笑起來。她說，傻木木，爸爸很愛我們的呢，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們等等他，好么?只是這個可憐的女人直到死的那一刻也沒有等到他的愛人。那場火災(zāi)是突如其來的，所有的人都沒有防備，木木記得那天的大火像毒蛇的芯子一樣瘋狂地席卷著整條街道。媽媽咬了咬牙，狠命地把她推出了門外，可是她自己卻被燃燒著的烈火吞噬了。木木當(dāng)時一定是傻掉了，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媽媽的身體轟然倒下，看著她如絲緞一樣光滑的皮膚被火焰灼傷著，發(fā)出刺鼻的氣味。消防隊員來拉她的時候，木木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意識到，媽媽離開了。那是木木剛學(xué)會愛這個字的意思，幼兒園的阿姨告訴她，愛是溫暖的，像葵花一樣，汲取了太陽的光亮，開出燦爛而壯碩的花朵，把每一個小小的孩子都托起來，細心地呵護著。那么現(xiàn)在愛要放開她了嗎，她看到葵花撒落了一地，他們枯萎了，還是夭折了，或是被媽媽帶去了遙遠的天國。這是木木的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經(jīng)歷親人的死別，從那以后她常常陷入一種無愛的恐慌。糖果屋的經(jīng)理開始大聲地叫喊木木的名字。這是一個壞脾氣的女人。終日沒有笑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兇狠地斥責(zé)無辜的店員。此刻，她對木木吼到，你站在那里發(fā)什么呆，快給我去發(fā)氣球，不想做就滾，要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隊來等著接替你的工作呢。她的嘴一直在動，像一朵浸滿毒汁的花，懨懨地開著。`木木咬了咬牙，拼命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她說，唔，我知道了。這時，店里走進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穿著粉紅的蕾絲公主裙，腳上蹬著雙白色的靴子，或許是為了擋太陽，她還拿了一把碎花的傘，看過去儼然就是舉著魔法棒的盈盈的仙女。而女孩的頭發(fā)被梳成了很多細小的辮子，每一根辮子上都綁著蝴蝶形狀的桃紅色皮筋。木木覺得她真是太美好了，整個糖果屋，都因為她的到來而變得熠熠生輝?？吹剿郧傻匾蕾嗽诟改干磉叺臉幼樱灸镜牡谋亲佑幸魂囁嵬?。她想，這真是個幸福的小人兒啊。木木要過去，把氣球送給她。盡管這些氣球和這個天使一樣的女孩相比，已經(jīng)遜色了不少。可是她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要過去，告訴她，她是多么喜歡她呀，她多想和她手拉著手，做一對快樂的小姐妹。女孩注意到了這個糖果屋里的小丑，她穿著滑稽可笑的熊貓?zhí)籽b，正笨拙地向自己走來。這件套裝看起來十分陳舊了，熊貓的頭上被磨損得已經(jīng)褪去了一快，這正好露出了木木臉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女孩指著她的臉，不由地驚叫起來，呀，你這個丑八怪，別過來。所有人的頭都開始齊刷刷地轉(zhuǎn)過來，看著木木。)這個長著爬形蟲一樣的疤痕的，可憐的女孩，就那么無措地站在那里，接受所有人嘲諷和鄙視的眼神。木木是多么地悲哀啊，她看到那個明艷的女孩，那個她想要和她做小姐妹的女孩，叫她丑八怪，她在所有人的面前揭出了她的傷疤。木木永遠記得那個午后，她狼狽地從糖果屋里走出來。前5分鐘，經(jīng)理怒不可遏地沖到她面前，對她說，你嚇壞了我個客人，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用在這工作了。木木什么都還來不及拿走，就被經(jīng)理趕了出來。她抬頭?？匆娡饷婷骰位蔚年柟猓⑽⒋掏戳怂难?，沒有了那只笨拙的熊貓?zhí)籽b，她竟感到了一絲快意。雖然她知道丟了這個工作對她意味著什么。她又變成了那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沒有地方可以去，沒有食物可以喂飽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像一片暗囚的牢籠一樣，生出細細的鐵絲，將她困在了其中。木木用手摸了摸貼身的口袋，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疊花花綠綠的糖紙。那是她在糖果屋打烊后，在門口的臺階上撿來的。木木從來沒有吃過糖果，因為生活的拮據(jù)，她只有微薄的收入，除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外，幾乎沒有多余的錢去購置別的東西，盡管她是多么熱切地渴望著這種甜膩的味道。在晴天的時候，木木總會把這些糖紙洗干凈，然后在陽光下排成一排。這些漂亮的玻璃紙會發(fā)出熠熠的光輝，宛如一件件盛裝的禮服。木木把鼻子湊上去，輕輕地碰了碰那五彩的小衣服。她甚至可以聞到，遺留在上面的，糖果新鮮的氣息。她想象著此刻她的嘴里正含著一顆滑膩甜美的牛奶軟糖，它們呆在她的舌腔里，和她的牙齒游戲。那種柔軟的感覺一直順著她的喉嚨流到了她的心里。又或者這是一顆色澤明艷的水果糖，在她的嘴里慢慢地化掉，最后留下了花朵一樣的芬芳。木木完全陶醉了，她閉上眼，沉浸在了這種自己所編設(shè)的情境中，突然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撞在了什么上又彈了回來。一個一臉兇相的男人立即轉(zhuǎn)過身，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她。他狠命地推了她一把，嘴里還不住地罵到，丑八怪，離我遠點。木木顯然是被嚇到了，她掙著眼睛，惶惶地看著他。而手指卻不經(jīng)意地松開了，那些漂亮的糖紙立刻如淘氣的孩子一樣一轟而散，它們隨著迅猛的風(fēng)上升，宛如個個跳舞的玻璃人。木木焦慮地看著這一切，她說不行，不行。她怎么能任由它們逃走呢，它們是屬于她的，它們是她僅剩的那一點斑駁的夢啊。木木的身體隨著它們一起跑了出去，也許她是想抓住這些五彩的糖紙，也許她是想和它們一起舞蹈?？墒且磺卸疾恢匾?。木木被一輛急速而來的大卡車攆過，她瘦小的身體因為慣性而高高地拋出，最后落到了一快平地上。她依然是微笑的，因為她勝利了啊。她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糖紙軟軟地散落到了她的周圍。閉上眼睛的時候，木木看到了媽媽。媽媽依然穿著顏色鮮明的衣服，她像一個流光溢彩的女神一樣向木木伸開了手臂。她說，寶貝，我來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