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多少雄心勃勃的父母，奢望自己的孩子既做得頂天立地的棟梁，又能開繁花結(jié)碩果。我們的欲望有多深，孩子便有多累。

我與老公都是極普通的人，可在親朋好友、鄰居同事間卻備受尊崇，這全是因為九歲的女兒桑桑。從她出生起，我們倆便齊心協(xié)力要打造出一顆亮晶晶的小星星，來彌補自己多年的遺憾。好在女兒很爭氣，小小年紀(jì)，便擁有滿滿一抽屜的獲獎證書：有各類學(xué)科競賽獎，也有古箏、繪畫、舞蹈等方面的獎項。還令其他家長稱嘆的是，女兒在任何場合都沉靜溫柔，根本沒有同齡孩子的任性，是眾人心目中的完美小孩。一時間，我們被稱為“神童媽媽”和“神童爸爸”。在熱切的贊譽聲中，我們決定：這個暑假再給女兒加報兩個輔導(dǎo)班，下學(xué)期跳一級。桑桑又患了感冒，白天上課，晚上打點滴。我和老公也沒休息，忙著整理并打印從網(wǎng)上搜集來的試題，預(yù)備給她“加餐”。這時，電話鈴響了，對方自稱是桑桑同桌的媽媽。她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開口：“我女兒一定要我跟你談?wù)?，她說你們逼桑桑太狠，簡直像兩部高效榨汁機。”我瞠目結(jié)舌，她卻一口氣說下去：“桑桑會說話就學(xué)認(rèn)字、學(xué)數(shù)數(shù)，四歲上學(xué)，六歲就被要求讀中外名著。除沉重的課業(yè)負(fù)擔(dān)外，琴棋書畫，樣樣要學(xué)。最殘酷的是，你們事事都想爭第一，她像一臺疲于奔命的掙獎狀的機器。孩子那么小，你們怎么忍心！”她問我：“你知道自己孩子的最大心愿嗎？”我脫口而出：“當(dāng)然是讀哈佛?！彼龂@息：“那是你們的心愿，孩子只想好好睡一覺。她說：人生真累?！蔽殷@駭?shù)谜f不出話來。她才九歲，那么新鮮的歲月，像小雨里遙看時才見的一抹微綠，居然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打印機里，發(fā)燙的試卷源源不斷地被吐出。我默默地點了停止，約見了這位母親。那位母親誠懇地告訴我：“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父母的虛榮心而生存的，孩子健康的身心，比父母的面子更重要?！蔽医o桑桑請了病假，酣睡醒來，她的病似乎好了七分。我們在林蔭道上傾心長談，我終于知道，巨大的壓力早已讓女兒疲憊不堪。學(xué)習(xí)、彈琴、繪畫，每一樣都令她恐懼，只是迫于我們的“鐵腕”，她才咬牙撐下去。別的家長羨慕著我們，她卻羨慕著別的孩子。他們有玩具，有零食，可撒嬌淘氣，可以說錯話做錯事。而她卻要刻意扮演一個高高在上的小大人，時時想著為父母掙面子。今年秋天來得格外早，放眼望去，白楊蕭蕭，柳絲泛黃，杏樹的葉尖輕染嫣紅。它們遵循著自然的規(guī)律，春榮秋枯，各有各的美麗，各有各的快樂，并不為誰的意志而改變。天下有多少雄心勃勃的父母，奢望自己的孩子既做得頂天立地的棟梁，又能開繁花結(jié)碩果。最好事事爭先，樣樣超人，到那時方舒眉吐氣，心滿意足。我們的欲望有多深，孩子便有多累。桑桑吃飯時要聽英語，洗漱時要默誦單詞，睡前也要回憶所學(xué)的內(nèi)容。我們以愛的名義，用許多堂皇的道理，將她軟禁在功課里。難怪，她的心靈會貧血。我跟老公談了很久，決定取消跳級計劃。他訥訥地說：“可是，我都跟同事和老鄉(xiāng)炫耀過了……”我耐心地勸解：“不要再做榨汁機了，這樣苦苦相逼，我們或許能得到一個脆弱抑郁的神童，卻失去了一個堅強快樂的女兒。”女兒終于有了心愛的毛絨玩具，有了漂亮的蝴蝶卡子。寫完作業(yè)后，可以發(fā)呆，也可以下樓去玩。周末，她能夠痛痛快快地睡個大懶覺，能與同學(xué)去公園，也能邊吃小零食邊看動畫片。老公憂心忡忡地問：“萬一孩子太差了，咱們怎么跟人交代？”我笑道：“孩子是我們自己的，無須向別人交代。再說她并沒有太差，只是回到了正常的軌道。”女兒每天都有新發(fā)現(xiàn)：樓下的鳥兒叫得比夏天好聽，秋天的空氣里有薄荷味道，花房里的月季開得有碗口那么大……她小小的心，似被花信風(fēng)溫柔地?fù)徇^，在微涼的秋風(fēng)里，長了柔枝，生了嫩葉，牽牽蔓蔓，一路攀高上低，開出大串大串粉紅淺白的花兒來。在這樣簡單而純粹的快樂里，天空是童話里矢車菊花瓣的藍(lán)，陽光是明晃晃杯子里的鮮橙汁。一顆小小的自由的心，風(fēng)箏般隱隱地融入白云。老公看著孩子日漸紅潤的臉，終于不再嘆息。這世上，有比面子更珍貴的東西。班主任好奇地問女兒：“從前只要你漏報一場競賽，你爸爸媽媽就會齊齊趕來追問。一次沒考好，他們就如臨大敵，再三囑咐我們要對你嚴(yán)加管教。現(xiàn)在怎么不緊張了呢？”桑桑調(diào)皮地告訴老師：“爸爸媽媽說了，有個健康快樂的孩子，他們才最有面子?！迸畠旱纳胀硌缟?，她繪聲繪色地轉(zhuǎn)述著這段對話，我們?nèi)夹ζ饋?。曾?jīng)，我們把眾人欽佩的目光當(dāng)作了陽光，押著小小的女兒苦苦奮戰(zhàn)。而那樣的陽光，對孩子來說只有短短的一瞬，且只能照到一米開外的領(lǐng)獎臺。而她的人生，卻需要漫天融融的陽光：晨讀時照著她，玩耍時撫摩她，染紅她飛舞流光中的櫻桃，浸綠她少年歲月里的芭蕉。唯有如此，那些候鳥般去去來來的時光，才會生出源源不斷的驚喜。女兒邊比畫邊笑：“同桌說我從前老繃著尖刀臉猛做題，大家都悄悄叫我‘小桑飛刀’，現(xiàn)在早改成‘桑葚妹妹’了！我現(xiàn)在有很多朋友，我們一起跳皮筋、蕩秋千、說悄悄話，可開心了！”我們大笑，蛋糕的甜香滿屋都是。女兒的成績，并沒有一潰千里。她有時仍會考第一，有時也會馬失前蹄。開家長會時孩子惴惴不安，問我們是否會感到難堪。我刮刮她的小鼻子：“怎么會呢？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再說失敗也是一種營養(yǎng)，吃下去會變得聰明勇敢?！睆那埃畠号紶柋焕蠋熍u，或與同學(xué)發(fā)生些小矛盾，就仿佛遭遇了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愁眉淚眼，郁悶很久?，F(xiàn)在，她像路邊勇敢的小樹，開始伸展枝柯，平靜地迎接一陣忽起的風(fēng)，承受一場微寒的雨。她的理想依然是上哈佛，不過，這只是她諸多理想中的一個。她笑嘻嘻地說：“如果考不上哈佛也沒什么，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好學(xué)校?！笔堑?，如果你心里有足夠的陽光，在生命的旅途上，連陰雨天都是一種風(fēng)景。這一年的春天，不光是女兒長高了，我們兩個也長大了許多，不再患得患失，隨著女兒的成績起伏情緒大起大落。心里仿佛被拔去了糾結(jié)的荊棘，開出一片安寧的花朵來。一次熱鬧的聚會上，許多孩子做了令人咂舌的才藝表演。女兒即興朗誦了她寫的一首小詩：“梨子是綠的，葡萄是黃的，槐樹莢是紫的。我是一顆青青的桑葚，午睡的時候，太陽悄悄把我染成紅色?！北娙朔磻?yīng)平平，只有我，驕傲地為她鼓掌。我知道，陽光的手，已經(jīng)觸著了女兒的心。懷抱著溫柔的陽光，我的小桑葚會漸漸鮮艷柔軟，漸漸甜蜜飽滿，漸漸生出無限的熱情與勇氣，去面對未來的每一個日子。